【完结短篇】不落发（剃头匠的故事

如题。Admin=海末


天上下起了雨。

又是年末的最后一天。黑眼镜躺在不知名的黑暗里，在意识渐渐流逝的时候，他感到冰凉的雨滴淅淅沥沥地滴在自己的脸上。鼻尖萦绕着雨天特有的潮味，和血腥味混合在一处，竟滋生出某种甜蜜的芬芳来。

他牵动嘴角笑了笑，想起那天也是这样，阴沉沉的，寒凉彻骨的雨跟锥子一样往下扎。扎得他的小理发店的屋瓦砰砰作响，像箭矢来袭，杀气凛冽。

那是去年年末的最后一个夜晚，深冬的肃杀之气笼罩了京城的每条街巷，让黑夜的脚步总是来得叫人猝不及防。

在这城中一家老字号的理发店里，在他久等的那位客人来临前，黑眼镜刚刚擦尽剃刀上滴落的血。锋芒敛尽，他又变回了那个普普通通的理头匠，不会有人知道这把剃刀刚刚抹过两个地下党的脖子。

替朝廷办事，就得这么干净利落，不着痕迹。正因为有了他这样的人，这个千疮百孔摇摇欲坠的政权，才能苟延残喘至今。他当然明白皇族的末日总会到来，可身为八旗子弟，他没的选择。朝廷垮，八旗亡。纵使他一生自诩浪荡不羁，也抛不开这份重中重责。

“叩叩”，木门被轻轻敲响了。

他拉开门栓，门外是他熟悉的那个面貌清秀的青年，一袭清寡的月白衫，映着屋内昏暗的烛光亮了一瞬，连空气里飞扬的微尘都清晰起来。

也许是门开的太快太突然，年轻人见着他的一瞬间有种惊愕的神情。但那种细微的痕迹转瞬即逝，他顿了一顿，收起湿淋淋的伞放在门边，从容的走了进来。仿佛是默契一样的，两个人只是相视一笑，什么招呼也没打。每个月末，这个被他称作吴小三爷的青年，都会来这里剃个头。从年轻人来他这里剃掉辫子的那天起，这仿佛已经成了某种惯例，也似乎是两人从未道明的约定。一切在沉寂的冬夜里，这样隐约。

黑眼镜引领他坐到一把椅子前，看着斑驳的铜镜里不甚清晰的影像，扶住了青年削瘦的肩膀。他稍稍弯下腰，贴着青年被风吹红的耳朵，有些痞里痞气的问：“吴小三爷，要剃个青头剃板寸，还是今天照例？”

他没有穿上衣，赤裸精实的上身有意贴得很近，粗黑的辫子扫过吴邪的脸侧，不出意料地引得他身体一僵。两人的体温好像融在一处，一股子暧昧不明地气息在半明半晦的烛火里升腾起来。

“嗯……照例，剃精神一点，再刮个脸。”吴邪脸上明显地红了红，不太自然地笑了一下，取下帽子和假辫子，浑然不觉地将自己暴露在最大的危险中。

黑眼镜低头看着年轻人乌黑柔软的短发，手里的剃刀紧了一紧，一抹血痕悄无声息地在他手心里蔓延开。然而那疼痛却似乎划在自己的软肋上，他终是松了，吊儿郎当地挑了挑眉，扯了条毛巾搭在肩上：“行叻，小三爷候着，我去烫个毛巾就来。”

再从里间出来时，吴邪已经在椅子上打起了盹。吴邪是他的顾客，黑眼镜当然不会擅自弄醒他。青年似乎困倦极了，他歪头靠在椅背上，烛光里的侧脸异常柔和，金丝眼镜后的眼睛半翕，睫毛在脸颊上抹下几道淡淡的疏影。他睡着的时候，看起来像个知书达理的学生，跟他刚刚杀死的那些地下党们截然不同。他们身上有种叛逆锋利的血腥味，而吴邪没有，一点也没有。

但等吴邪醒来，这一切的推测便会被推翻。他能从那双眼睛里看到隐藏的坚定桀骜，那温和的表象，不过是他敛收的逆鳞而已。

黑眼镜用烫热的毛巾温柔地拭过吴邪细嫩的脖子，这本该是他一刀抹断的地方，可现在却让他有低下头亲吻的冲动。真是荒谬。

他勾起唇角咯咯笑了起来。

吴邪一下子就醒了。他愣了愣，想要坐起来，却被黑眼镜修长有力的手指拢住了下颌，将头按在椅背上，降下几分高度来。

“别乱动，小三爷。我这就帮您刮脸。”黑眼镜低头，声音低得近乎诱惑，他嘴唇若有似无地擦过吴邪的额头，剃刀贴着他的脖子滑到下巴，一半是冰，一半是火。

这种隐约的刺激放吴邪打了个抖，但黑眼镜的手艺娴熟，刀锋贴肉走风，上下翻飞，把吴邪下巴上细软的胡渣尽数剃走，却一丝也没有伤到他的皮肤。

吴邪似乎享受地躺在那，半梦半醒地突然冒了一句：“黑眼镜，你的手艺真好。”

黑眼镜停顿了一下，刀片继续游戈，贴着他的耳边问：“有多好？”

“好得……你每次给我剃头时我都在想，你这种刀功是不是真的只是个剃头匠。”

这次他停了下来，剃刀陡然悬在那里，距离吴邪的血管仅仅毫厘。吴邪睁开眼，神色清明，瞳仁干净无波，像一面镜子，映着笑容晦莫的他自己。不怕死的人。吴邪分明猜测到了那个答案，却还敢当面问出来，他在以自己为诱饵，去钓他这条大鱼。糟糕，这个小子可是聪明得很呢。说不定外边便有埋伏，等他确定那几个地下党是否在他手上，便伺机出动来营救。

黑眼镜笑着揣度着他，吴邪则一脸无知无觉的样子，只在眼角眉梢若隐若现着一抹狡黠。糟糕透了，这小狐狸还能看懂他的心思，冒险搏他不会下手，赌他对他有心。

你想要什么呢？小三爷？是不是跟我猜一样？他在心里问道，手臂像一条蛰伏的黑蛇盘旋而下，拿着挡水的披布搭在吴邪的身上，以一种不明显的方式将他围在了的控制范围中。

“我不是个剃头匠还能是什么？”黑眼镜沾了点敷面的粉膏抚上吴邪的脸颊，抹掉刀上的碎毛，开始剃他过长的鬓角，“听小三爷的意思，我的刀功应该去干别的？”

他说话时，刀刃轻轻扫过过吴邪的内耳，像在挑逗，像在警告。他的嘴贴得异常近，湿润的热气阵阵，如同真实的接触。

吴邪的呼吸无可抑制地因为紧张而急促了几分，他胸口起伏着，缓慢地憋出几个字来：“侩子手。不当可惜了，一身煞气。”

黑眼镜骤然一把将他从椅子抓了起来，收紧了他的脖子，却没用力。两人近得耳鬓厮磨，吴邪依旧冷静，微微挑着眉，一字一句道：“如果你愿意，也可以做那一把刀下的人……我是一个人来的。只要……你别把今天白天的事说出去。”

说完他深吸了口气，黑眼镜却忍不住笑了。

色字头上一把刀。这个暗示是个人都听得懂。

“那么，条件呢？”黑眼镜似笑非笑地盯着他，剃刀向着吴邪的衣领开口处划了下去，一寸一毫的试探着他的耐心和决心，“两条人命，小三爷不跟我计较？还是你想要别的？”

他抬起另一只手，亮了亮掌心的一个钥匙，上面还沾染着牺牲者的血迹。吴邪脸色微变，眼神一黯，揪着黑眼镜的领子就吻了上去。同时他的手抓紧了黑眼镜的手腕，却被对方反手握牢，顺着一把拢起腰身，倾身压在了椅子上。

“小三爷真不怕我这把剃刀今晚要吸血？”黑眼镜抵着吴邪的鼻尖问，墨镜冰冷冷的，像这个寒冷的黑夜。

吴邪抬眼，仿佛要用他的目光穿透黑暗：“两年，你有二十四次机会置我于死地。”说着他垂下眼睑，故作轻松地耸耸肩，“不用你动手，我形同入棺。京城，要变天了，可我没有伞。”

他的声音放得很轻，语气近乎恳求。黑眼镜没有回应他，只是无声地盯着他瞧，屋子里一时陷入沉寂，只有晃动的烛火，时不时啪地冒出几点火星，隐隐躁动的温度从两人贴近的身体间蔓延开来。

黑眼镜不记得自己是什么时候再次吻住吴邪的。而吴邪显然想要极了那把钥匙，非但没有挣扎，反而主动将自己送上来。他紧紧地勾着黑眼镜的脖子，吻得笨拙却卖力，没有任何经验技巧可言。黑眼镜没有像他一样闭眼胡来，而是近距离的观察着吴邪的神色。

小心翼翼地皱着眉，眼睫颤抖，刻意诱惑的神态。他一点也不擅长这种事。黑眼镜勾起了唇角，启唇引导他，这种温柔让吴邪紧绷的身躯明显放松了几分。

这么靠近纠缠着，黑眼镜能嗅到吴邪身上淡淡的皂角香，从他划开的衣领里散发出来，心想来这里前，这小狐狸竟然还刚刚洗过澡。把自己弄干净了，才献给他这个猎人享用？他微微挑高了眉，一种想要侵犯吴邪的冲动从神经深处涌来，直汇入四肢百骸。

他不知道，这种觉悟是比任何姿态都强烈的诱惑，像是扑火之蛾，不知道自己燃烧的薄翼有多美。可即便是这么的不堪一击，也偏生要在这时代的黑暗里闯出个缺口来。

黑眼镜蓦然抓紧了吴邪的腰，顺着匀称清瘦的背脊一路摸下，不着痕迹地将那把钥匙放在了他的衣兜里；顺着探进了吴邪长衫内，将那条碍事的腰带轻轻一扯，把他的裤子整条剥掉了。吴邪从善如流，一双紧实的长腿蹬掉了松垮的裤筒，赤条条站在他面前，轰地一阵火便从黑眼镜的下腹窜了上来。

灯火被两人纠缠的影子扰得晃了晃，窗外轰隆一阵雷鸣，雨声骤然烈了。

吴邪的身体青涩干燥，被剥了个精光躺在身下，很快就让黑眼镜无法自抑地爆发出兽性来。他进入的时候犹如破冰之初，简直寸步难行。他欲火高涨，而身下人则浑身发抖。初次被侵入的痛楚难以想象，何况男人那处本来就不是用来行房的。可黑眼镜没有手下留情，只大汗淋漓地在他身上驰骋，吴邪也没有发出半声痛呼，咬牙容纳着他的褫夺侵略。情潮渐渐汹涌而来，在昏暗缭乱的烛火里，他们始终看着彼此，好像冰火交融的不止是肉体，而是灼热浇筑的两颗心。

谁知道也许他们是不是需要一个借口，这样触碰彼此，如此顺理成章。而吴邪和黑眼镜都明白的是，这短短一夜是他们仅有的机会。他们的立场太相悖，即便情丝默然生根发芽，在这肃杀的岁月，在这锋利的世间，也不过一缕发，不堪刃利，断裂无声。终，无迹可循。

一夜骤雨倾泻，遇风成雪，飘扬漫溯，白了整座城。

凌晨的时候吴邪便醒了，大约是觉得难堪，离开的时候他匆匆忙忙，连伞都忘了拿。木门开启的声音不小，黑眼镜当然不会无知无觉。他没有叫住吴邪，只是静静跟着，好护他一路平安。他白日视力不好，几乎是凭着直觉在走，茫茫风雪里吴邪的白衫恍若无形，天光蒙蒙，很快就余他自己的一抹影。一个趔趄脚便陷在了雪坑，亏他号称大内第一高手，竟在这风雪里没稳住身形，摔了一跤。

黑眼睛撑起来拍拍身上的雪，不禁好笑自己的狼狈，没有在奢望寻找那个身影，转过身往回走去。

而身后却在此时传来踏雪沙沙的脚步声。

他停了下来却没有回头，吴邪也在几尺处便止了步。

“雪太大，眼睛不好就别跟着了。”他在身后，好像是笑了，“明年这个时候，我会去杭州顾生意。剃头铺的生意不好，就别做了吧。”

黑眼镜怔了怔，声音却是漫不经心的：“小三爷可是叫我弃暗投明？”

一只手从他腰间伸过，似乎将什么物事放在了他的兜里，抽回去时却被黑眼镜抓住了手。吴邪没有挣开，头几乎靠在黑眼镜的脊背上，两人仿佛在风雪中紧紧相拥，可远远看去的时候，却好像只存在一个人影子，孤独伶仃。

“那个地方，叫西冷印社。记住了。”吴邪的声音轻得几不可闻，“三千世界鸦杀尽，与君共寝……到天明。”

不知是什么时候分离的，直到雪停了，黑眼镜还感到背后的温度很清晰。他下意识地摸出兜里吴邪留下的东西––––

一缕乌黑的发。被他的剃刀剃断的，断头齐齐整整。

他抬头看了看逐渐明亮的天色，那光刺得眼睛发痛，他却终是笑了起来。

在新年伊始，如吴邪所说的，京城真的变天了。

一场隐秘的屠戮在紫禁城穹华美的荫蔽下悄然拉开了序幕。新时代的风雨欲来，压得这颗腐朽的参天大树摇摇欲坠，悬在人们头顶笼下一片虚假的暗影。他从来不是良禽，他是那树上栖息的宿命的鸦，潜入到耐以生存的黑暗中去，去做那一把杀人的刀。

新旧更替是必然，流血牺牲是必然。在年末再次到来的时候，参天大树拦腰垮在了地上，那阴影未尽数褪去，炮灰却终于炸开了黎明。

白日到来了，再没有他的容身之所。

无处可藏，无家可归，如丧家之犬。

所以这样的结局，对一个人人得而诛之侩子手未尝不是一件好事，起码够痛快。他这一生孑然，好在曾遇到过那么一个人，曾拥抱过那么真实的温度，曾得到一句牵念，也不算遗憾了。

黑眼镜心想，他勾起了唇角，视线不由自主地飘到上空去，血液渐渐流尽，他的意识变得很渺远。天际好像那天一样亮起。黎明终于到来了。

三千世界鸦杀尽，与君共寝到天明。

只可惜，他是那三千鸦杀里的鸦，他和吴邪，一个在黑夜，一个在白天。鸦尽了，吴邪才可安睡到天明。而那个世界，再也没有他。

……

来年。元宵。

西湖边张灯结彩，灯火繁盛。

“先生，逢年过节的，您想算个什么字？”算命铺子的老头看着对面的年轻人。

吴邪蓦地有些怔仲，他执笔，一撇一捺，在白纸上认真地写了一个字。

归。

-END-

555555555“三千世界鸦杀尽，与君共寝到天明”本来就是个悲剧啊.......误闯了一个短篇悲剧啊啊啊啊啊啊！不经虐的人伤不起啊！/(ㄒoㄒ)/~~