【完结短篇】光影之界（沙海平行

当万里黄沙中一片绿洲映入视线，激动的心情难以言说。不得不说，我和黑眼镜能在沙尘暴来临之前抵达这片绿洲，是一件非常幸运的事。

不觉中已经接近了风蚀湖边，黑眼镜跳下车去打水，而我在附近寻找合适的地方扎营。等一切忙完已是傍晚，我靠在车头边点了根烟，也许是因为太过疲累，当发呆似的望着那片犹如海市蜃楼的波光时，我心中没有了任何的喧嚣。

不知该如何解读此刻的心情，只是忽然很明白，为什么黑眼镜说，当地人称这片风蚀湖为“呼图克沁”–––意为神圣。因为只有亲身经历的人明白，在沙漠中生存是一件多么艰难的事，所以这里的每一个生命都值得被尊重，被朝拜。这片湖作为生命的根源和象征，就像西藏的纳木错一样，理所当然会被当地人视为神圣之地。
烟雾在眼前不断升腾然后被风吹散，如此循环，视线在霞光满天中逐渐失焦，直到那个通体黑色的硕长身影从远处遥遥走来，才重新凝聚了起来。

离我几步开外的时候，他扬扬手，将手里其中一个军用手壶抛了过来，在空中划开一道弧线后被我稳稳接住。
“谢了。”我拧开壶盖正要喝，见那头咧开嘴露出一口白牙，举起他的那只水壶冲我扬了扬，”小三爷，干杯。”

我一愣，既而也不由笑了起来，举起水壶给他回了个礼，一仰脖如同灌酒似的痛快。
干杯。为了绿洲，为了新的希望。



到了夜晚，沙海里的风很大，温度也降得很低。好在因为待在绿洲中心的关系，我和黑眼镜并未受到这里恶劣气候的影响。

营帐扎在风蚀湖边，本来咱俩奔波了一天疲惫不堪，一躺下就睡死了。谁知半夜那鬼湖里居然涨水，等我们察觉时衣服都给濡湿了，黑眼镜他妈的还笑我是尿裤子。没法，这下只能睡车上了。可这么一折腾谁还睡得着？我看了看夜光表，三点多，也过了人最困的点了，而且沙漠里天亮早，隔会就得日出了。得了，看日出吧，咱长这么大难得文艺小青年一回。

于是我俩在车头前生了堆火晾湿掉的衣服，裹着睡袋就爬车盖上等日出去了。

不过这个点，太阳的边角还见不着，我们只好先看夜空。我躺在车盖上仰望的时候，觉得那满天繁星亮得不可思议，比西藏的夜晚还美––––也许是因为没什么云翳的关系吧。

置身于如此空茫广阔的环境里，只感觉这里似乎有让人放空的力量：黑眼镜意外的很安静，我也没啥说话的欲望；两个人就慢慢抽着烟，偶尔冒两句不着边际的闲话，倒也十分惬意。

后来沉默下来，猎猎的风拂遍周身，把我的思绪拉到无限远。

恍然回顾这几个月在沙漠里发生的事，我莫名生出一种“世事难料”的感慨来：从进入沙漠到现在已是数个月，其间九死一生的险状数不胜数，在鬼门关前打过的回数大概都够阎王爷给我打折门票了。

但是––––从来没有一次比那次遇上流沙更危险。

那是在沙漠腹地的一个古城遗迹，因为时隐时现被人们传说为“虚浮的国度”，我到达那时只是因好奇下车察看，哪料到那古城会突然下陷？我当时眼看沙子都吃到腰部以上，以为自己绝对没戏唱的时候，黑眼镜居然神奇的开着俩车出现在那，硬生生把我从绝境里拖了出来。

每每想起来，都觉得那是一种难以置信的奇迹。

于是，自打那时起，我的沙漠之行就多了一个同伴。虽说这同伴出现的实在诡异，而且还是过去在塔木陀跟我同行过一段时间的黑眼镜。我俩居然在这茫茫沙漠里重逢，确实蹊跷。我也曾怀疑过他是不是本就怀着某种目的在跟踪我，试探过几次。不过这人不是什么没城府的小绵羊，我实在试不出个所以然；再加上后来我俩数次在生死一线的险境里摸爬滚打，他救了我几次，我也帮了他不少回；要说我和他能两条命都还好好的在这，都少不了彼此的帮助。算的上，是同生共死了。我再疑神疑鬼的揣测别人，也就太不地道了。



“诶，小三爷，你看得见那颗星么？”耳旁黑瞎子一声问话打断了我游离的思绪。他咬着烟，慵懒地转过脸来，抬起手指戳了一下虚空。

“呃？”我抬头望去。他的手挡了一片繁星，我看不清他所指的是哪颗：“哪儿？”

“那儿。”他咯咯笑起来，伸手拢住了我脖子，我猝不及防一下被拉到几乎挨上他脸。这过分近的距离让我有点不自在，但他无非是为了让我俩同一视角，况且，这家伙虽然有点癫，但每次他注意的信息绝不是无意义的，我也就依着他去了。

我顺着他的手指仰头望到脖子发酸，目光才在苍蓝天幕中捕捉到他所说的那颗星–––忽明忽晦的，与众不同的，稍微有点泛蓝，不仔细看还真发现不了。

这黑眼镜的夜视力未免也太好了吧，他还戴着墨镜呐！

“怎么？那颗星有啥问题？”我奇道。

他勾了勾唇角：“没啥问题，那颗是天狼星，在我们那儿有特殊的意义而已。”

我有些意外，没想到黑眼镜会突然讲这个。因为他是个这条道上混的比我久的多的土夫子，实在不像个诗情画意、会欣赏夜空，或无端生出些感慨的人。奇怪归奇怪，也许是环境使然，我在沉默中思绪不由自主给他牵着溜了下去，想到了有关这人是旗人的传言。旗人，就是满族，满族起源于女真，那么，有关天狼星的传说也就是萨满神话无疑了。我莫名的燃起了点兴趣：萨满神话在我的印象里一直是相当神秘的形象，也许是因为它跟巫术有极深的渊源关系。小时候我曾在爷爷的储书室里翻到过这么一本有关萨满教的文献，本来饶有兴味的想当床头故事看，可惜被老爷子以此书为藏品为由收了回去。那年岁正是好奇心旺盛的时候，萨满，便在我记忆里打了个结，那结的名字叫神秘。

这样一想，黑眼镜其人也多了几分神秘的味道，尽管他一直就挺神秘的。

我瞧瞧把目光溜过去。他微微仰着下巴，墨镜后的一双眼不知在看哪。夜色与火光在他的轮廓边沿勾勒出光影分界，让他的脸部显得格外棱角分明，看起来比平日更锋利；锋利到剥离了那吊儿郎当的表象，整个人绽放出一种孤独桀骜的气质来。

独狼。黑色的独狼。

我的脑海里突然冒出这样一个念头。

“小三爷，你再盯着我琢磨下去，我可就要误会了。”那头忽然出了声，盯着我一脸意义不明的笑。

啧，忘了他戴着墨镜了。我忙收回视线，明白自己偷偷打量他的行为早被窥破，多少有点尴尬，不免咧开嘴：“我这不奇怪嘛，跟你这人相处也不短，啥时看你感慨过。诶，兄弟，”我搭着他肩，鬼使神差的凑过去嘿嘿一笑：“实话说，不是思乡之情犯了，想娶媳妇了吧？”

“是，我想娶媳妇，进沙漠前就想了。”他忽然敛了笑，特别正经的看着我。

我哪料到他会这反应，完全没个心理准备，忍不住“噗嗤–––哈哈”就失笑出来：妈的，这人比胖子还逗！

正锤着车盖前仰后合，后背忽然一沉，他倾身用手臂把我肩揽过去，咯咯直笑：“小三爷你别取笑我，那还不是因为我想起那天狼星跟我一样苦命嘛。他娶不上他媳妇佛库伦，才有咱旗人的祖先布库里雍顺啊。啧，说起来我能在这还是他的贡献，不得不说这天狼星是全天底下大光棍的楷模哟！”

他不说还好，这话本没多搞笑，但配上他那怪声怪腔加之前面的铺垫，我差点笑得没滚下车去，给他使劲往怀里揽了一把才制住：“诶诶诶，小心点儿！”

我半天才打住笑，往车窗上一靠翘了个二郎腿，只觉得心里连日来被茫茫沙尘覆压的阴郁一扫而空：“来来，讲讲你们旗人的故事解解闷，咱们满汉一家人，也做做文化交流啥的。”

“得令！”

“哈哈！”

就这样，他还真打开了话匣子给我讲起他们旗人的传说来。我发现黑眼镜其实很健谈， 讲话的方式也很有引人入胜的技巧。我跟着他，就着星相这话题顺滕摸瓜一气听了十来个萨满神话故事，什么古石镇妖、什么额隆袋、什么火祭神谕，自然也讲到了这天狼星与满族起源的关系：满族女神被残暴的天狼星逼婚，她不愿助纣为虐，便宁可不回天宫也不愿成为天狼星的妻子，后来她接受神谕吞下了神鹊叼来的朱果，就生下满族的始祖布库里雍顺。我才知道这萨满教有这么多玄奇古怪的传说，听得是兴致高昂。



在我们不知不觉的聊谈中，天色逐渐亮了起来。破晓的曙光从遥远到近乎飘渺的地平线下升起，在一片沙雾后喷薄而出，与尚未褪却的夜色融汇，形成了日月同辉的壮丽景色。

虽然在沙漠里这种景色并不少见，但我依旧禁不住为之震撼，可黑眼镜却撇过了脸去。我见他不太舒服的样子，便凑了过去：“怎么了？”

黑眼镜的头埋在阴影里笑了笑，指了指他的墨镜：“我这眼，畏光。”

我惊讶了一下，赶紧拿睡袋给他挡着：“那你还跟我看日出！”

他无所谓的耸耸肩：“看不了，让小三爷看看，让你跟我讲讲也行。”

我莫名其妙：“啧，你这人.....赶紧回车里吧，日出的光可不是一般刺眼！到时瞎了，还得怨我！”

说着我就把他往车门那推，他却按着我的动作不让我起身，僵持了一会不下，我无可奈何地由他去。这人自己，还得自己负责。

我摇摇头，却还是下意识地直起身，用背脊挡住照到他脸上的那部分光线。他倒顺竿直上，自自然然的就用背倚着我背，敢情拿沙发靠背使了。

“小三爷。”

“嗯？”

“你帮我看看，黑夜与白天有交界么？”

我为他突然冒出的问题愣了一愣，望向天际。那里金色的曙光与深蓝的夜幕被淡淡的云层晕开，揉成一片模糊迷幻的色彩。

我沉默了一下：“没有的吧，即使有，也太模糊和短暂了。”

他漫不经心的笑了一下：“这样吗，我一直以为是有的。”

我突然不知怎么回答了。也许是直觉，我总觉得这问题对他意味着什么，也许并不那么要紧，但我潜意识觉得刚才回答有点过于武断了。于是我想了一想，脑海里灵光一现，下意识地笑着脱口而出：“其实是有的，不过不在天上。”

“嗯，说说看？”

“就在这里啊，影子，不就是么。”


–END–

黑夜与白昼的界限多分明，黄昏太短暂，黎明太模糊。如果不是日蚀，恐怕永远也不会有交集。可是在白天时如果停下来回头去看，你的影子就是黑夜存在的证据。当你在烈日下执着前行的时候，他一直一直在，小三爷。

END